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汤芳图片 贾宝玉的儿子心——细读《红楼梦》第五十八回
发布日期:2024-09-28 16:18 点击次数:83
作家:肖 鹰(清华大学东说念主文学院西席)汤芳图片
《红楼梦》第一趟脂砚斋点评称贾宝玉是“绝世情痴”。咱们一般说贾宝玉“痴”的时候,更多的是把他和林黛玉的心扉磋磨起来,而其实这种痴,更是对芳华青娥人命的保养、珍爱、崇尚、歌颂。《红楼梦》第五十八回“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”最妙的场合就在于通过几个本事上赓续的情节,把曹雪芹对女孩的那种同情、尊重、讴颂相称纯真地弘扬出来了。
戴敦邦所绘贾宝玉
杏树下,花落雀还,宝玉又发了呆性
在这一趟故预先不久,贾宝玉因被紫鹃利用,发了癔症病了好多天。这天是辉煌之日,袭东说念主让他出来走一走,不要待在屋内部。宝玉便拄了一支杖,步出院外。
因近日将园等分与众婆子经管,各司各业,齐在忙时,也有修竹的,也有[图片1]树的,也有栽花的,也有种豆的,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。香菱、湘云、宝琴与丫鬟等都坐在山石上,瞧他们取乐。宝玉也迟缓行来。湘云见了他来,忙笑说:“快把这船打出去,他们是接林妹妹的。”众东说念主都笑起来。宝玉红了脸,也笑说念:“东说念主家的病,谁是好意的,你也形容着取笑儿。”湘云笑说念:“病也比东说念主家另一样,原招笑儿,反提及东说念主来。”说着,宝玉便也坐下,看着众东说念主忙乱了一趟。湘云因说:“这里有风,石头上又冷,坐坐去罢。”
宝玉忽然想起我方要去看林黛玉,是以就拄出手杖走了。
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。只见柳垂金线,桃吐丹霞,山石之后,一株大杏树,花已全落,叶稠阴翠,上头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。宝玉因想说念:“能病了几天,竟把杏花亏负了!不觉已到‘绿叶成荫子满枝’了!”因此仰望杏子不舍。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,虽说是男女大事,不可不行,但不免又少了一个好儿子。不外两年,便也要“绿叶成荫子满枝”了。再过几日,这杏树子落枝空,再几年,岫烟不免乌发如银,朱颜似槁了,因此不免伤心,只管对杏流泪叹惜。
沁芳桥这一段刻画相称好意思,给东说念主久了印象,而打动读者的要津还有宝玉的呆性。宝玉说:“能病了几天,竟把杏花亏负了!不觉已到‘绿叶成荫子满枝’了!”“绿叶成荫子满枝”应该是杜牧的诗,他把它化用过来。《红楼梦》里有大都化用诗词的场合。“因此仰望杏子不舍。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,虽说是男女大事,不可不行,但不免又少了一个好儿子。”贾宝玉的儿子不雅有个很毛糙的原则,就是娶妻或只身这一个门槛,娶妻就不再是儿子。他说女东说念主一生三变,小时候是珍珠,是女孩儿,但是嫁男东说念主就酿成鱼目了,再然后东说念主老珠黄:
女孩儿未许配,是颗桂林一枝珠;出了嫁,不知如何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罪恶来,虽是颗珠子,却莫得光彩宝色,是颗死珠了;再老了,变嫌的不是珠子,竟是鱼眼睛了。分明一个东说念主,如何变出三样来?
在曹雪芹的东说念主生形而上学中,女孩代表着东说念主生的春天,代表着东说念主性真纯知己意思的人命阶段、人命体验。曹雪芹的儿子心是超性别的。为什么女孩对曹雪芹那么迫切,被他那么崇尚?因为女孩一朝娶妻,用贾宝玉的话说便沾了男东说念主的臭气(“浊臭逼东说念主”)。男东说念主的臭气是什么?就是功利。因为在传统社会中,女孩以至女东说念主自己不需要去外面打拼,“女子无才即是德”,她只需要在家相夫教子,养育子女。但是男东说念主要建功名。在这样一个环境中,要是女孩不娶妻,她就恒久保捏着女孩的那种超功利的活命。这是曹雪芹的女性不雅,亦然他的东说念主生不雅。
“能病了几天,竟把杏花亏负了!”这句话很迫切。贾宝玉的物资不雅,或者说世界不雅中,东说念主与物之间莫得根柢的鉴别:
不但草木,凡六合之物,齐是多情有理的,也和东说念主一样,得了亲信,便极有有效的。
是以他说杏花开的时候我应该来看它,但是因为生病了没来看,即是把杏花亏负了。
正叹伤时,忽有一只雀儿飞来,落于枝上乱啼。宝玉又发了呆性,心下想说念:“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,今见无花空有子叶,故也乱啼。这声韵必是流泪之声,可恨公冶长不在目下,不成问他。但不知来岁再发时,这个雀儿可还铭记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?”
正如诗歌有诗眼,绘制有因事为制,这一段弘扬的贾宝玉的呆性,恰正是曹雪芹在全书中要向读者传达的,成为咱们其后东说念主阅读《红楼梦》的一个迫切的触点。
前边他发怔,他说把杏花亏负了,然后他又猜测邢岫烟择了夫婿要嫁东说念主了,他惊叹一番,又少了一个好儿子,那么杏花的事就断了。但正叹伤时,忽然一只雀儿飞来,落在枝上乱啼,杏花的事就又接上了。他说这只雀儿跟他一样,因为他正本看了杏花,目前杏花没了,是以他伤感,并且还要拉公冶长来背书。公冶长是孔子的半子,传闻有通鸟语的特异功能。宝玉的真谛是说,只消公冶长在这儿,就能帮他讲明雀儿的哭声是悲啼之声。曹雪芹说贾宝玉是绝世情痴,其实就是说我方是绝世情痴。这段情节可见他的脸色之深,最要津是临了还要追问一句:“但不知来岁再发时,这个雀儿可还铭记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?”还想来岁的事儿,还惦记雀儿与杏花的畴昔!但是,贾宝玉是莫得畴昔的。如他在第七十一趟的时候跟那尤大姐等东说念主聊天:
尤氏说念:“谁都像你,的确一心无挂碍,只知说念和姊妹们打趣,饿了吃,困了睡,再过几年,不外如故这样,极少后事也不虑。”宝玉笑说念:“我或者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,死了就完毕。什么后事不后事。”
然而,在第五十八回这里,他是有畴昔的,有脸色的,是以他说雀儿来年可还铭记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。的确太呆了!贾宝玉的呆是无处不在的。在第三回,宝黛初见时,曹雪芹就用了两首词来刻画贾宝玉,其中一首云:
无故寻愁觅恨,有时似傻如狂。
纵令生得好皮囊,腹内正本草泽。
荆棘欠亨世务,狂放怕读著述。
举止偏僻性极度,那管众东说念主臆造!
除了这首词还有他的一些举止可作干证。在第三十五回的时候,贾宝玉被他爹贾政暴打一顿之后,有一个傅试家想跟贾宝玉联婚戚。“傅试”,就是趋炎附热的真谛。傅试家的派了两个老妈子来看贾宝玉,正悦目见贾宝玉和玉钏儿两东说念主相让莲叶羹。这时宝玉的手被烫了,他我方被烫了,他倒不以为,反而问玉钏儿烫到了莫得?
那两个婆子见没东说念主了,一溜走,一溜辩驳。这一个笑说念:“怪说念有东说念主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婉曲,中看不中吃的,竟然有些呆气。他我方烫了手,倒问东说念主疼不疼,这可不是个呆子?”那一个又笑说念:“我前一趟来,听见他家里许多东说念主懊恼,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。大雨淋的水鸡似的,他反告诉别东说念主‘下雨了,快避雨去罢。’你说好笑不好笑?经常没东说念主在跟前,就自哭自笑的;看见燕子,就和燕子谈话;河里看见了鱼,就和鱼谈话;见了星星月亮;不是仰屋兴叹,就是咕嘟囔哝的。且是连极少刚性也莫得,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。同情东西,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;践踏起来,那怕值千值万的都非论了。”两个东说念主一面说,一面走出园来,判袂诸东说念主且归,不在话下。
字据两个老妈子的谈话,贾宝玉好像就是癔症患者。前边章回并莫得提到他和燕子谈话,这里却短暂拿起。是以《红楼梦》的敷陈逻辑既不是线性的,也不长短线性的,而是一种交汇性的敷陈。当咱们对前边的东西都还莫得理清的时候,忽然又有一个触点,把咱们的阅读灵穴给点通了,咱们这才豁然明朗。
藕官纸祭,宝玉浮言坦护,痴情热心
第二个情节,转到另外一处,并且转得相称匆匆,相称短暂。
正胡想间,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,将雀儿惊飞。宝玉吃一大惊,又听那边有东说念主喊说念:“藕官,你要死,怎弄些纸钱进来烧?我且归回奶奶们去,仔细你的肉!”宝玉听了,益发猜忌起来,忙转过山石看时,只见藕官泣不成声,蹲在那里,手里还拿着火,守着些纸钱灰作悲。宝玉忙问说念:“你与谁烧纸钱?快不要在这里烧。你或是为父母手足,你告诉我姓名,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背负写上名姓去烧。”藕官见了宝玉,只不作一声。
曹雪芹每次都是这样,“截断云烟”,咔嚓一刀下去,云烟一下没了。这就是咱们说的神来之笔。忽然火光一闪,前边的那些系念都一下没了,然后就转到藕官的情节来。
藕官在院内部违法烧纸钱,老妈子看到了要去密告她,这对一个小丫鬟来说长短常要命的事情。宝玉开动替她梗阻,说是林姑娘让她烧的写废的纸。但是老妈子负职责地说,她看明晰了,这不是写废的纸,而是灵纸,就是烧给死东说念主的。
宝玉忙把藕官拉住,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,说说念:“你只管拿了阿谁且归。实告诉你:我昨夜作了一个梦,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,不可叫本房主说念主烧,要一个生东说念主替我烧了,我的病就好的快。是以我请了这白钱,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,替我烧了祝赞。原不许一个东说念主知说念的,是以我本日武艺起来,偏你看见了。我这会子又不好了,都是你冲了!你还要告他去。藕官,只管去,见了他们你就依照我这话说。等老太太回想,我就说他特意来冲神祇,保佑我短折。”
探花91脂砚斋对拄杖的点评是:“画出病势。”就是说拄出手杖出来,画出了贾宝玉的病态与孱弱。但是在这儿病好像一下就去了,这时,手杖不是拿来拄着走的,而是拿来敲那妻子子的手。
这里为什么说杏花神,不说桃花神、荷花神或者芙蓉花神?这便又接上了前文的杏花。曹雪芹的文想是随缘就事,顺遂拈来,但是一下子就会给东说念主这样一种嗅觉:前边统共的细节,到后头都是万元集聚,精彩纷呈。是以曹雪芹的翰墨,看上去笔笔都是闲笔,好像就唾手写一下,但其实字字不闲、不散。
“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,不可叫本房主说念主烧,要一个生东说念主替我烧了”,为什么叫生东说念主?因为藕官不是他房里的丫鬟。梨香院本来有12个小戏子,其后终结梨香院梨园,应付她们且归,有5个高傲且归,其他几个都说不成且归了,高傲留住来,于是就把她们散播到各个房中作念丫鬟。比如文吏到了贾母那里,芳官到了宝玉这里,等等。“是以我请了这白钱,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,替我烧了祝赞。原不许一个东说念主知说念的,是以我本日武艺起来,偏你看见了。我这会子又不好了,都是你冲了!你还要告他去。藕官,只管去,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。等老太太回想,我就说他特意来冲神祇,保佑我短折。”贾宝玉情急中编出的这段诳言,坦率说长短常恶棍的话,蛮不谦和,但又句句都是敬爱。这样的话也只可他说,换了别东说念主的口说出来就莫得真谛了,以至就莫得敬爱了。老妈子开动瞪眼立目,目前反过来要向藕官和宝玉求饶。
老妈子的纠缠撤废后,宝玉问藕官为什么烧纸。藕官开动不说,其后说既然她以为宝玉跟她是一流的东说念主物,跟她一样痴情,是以想要告诉他,但是毕竟女孩害羞,是以如故不肤浅跟他说。要是他一定想知说念,就去回问他房里的芳官。
宝玉听了,心下郁闷,只得踱到潇湘馆,瞧黛玉益发瘦的横祸,问起来,比往日已算大愈了。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,想起往日之事,不免流下泪来,些微谈了谈,便催宝玉去歇息治疗。宝玉只获得来。因系念着要问芳官那原委,偏有湘云香菱来了,正和袭东说念主芳官谈笑,不好叫他,恐东说念主又盘诘,只得耐着。
宝玉外出本来是要去看林姑娘,一大段间接之后好像看林姑娘的事“破灭了”,但是峰回路转,曹雪芹又把笔转到这儿,“只得踱到潇湘馆”。“踱”就是踱步的真谛,“踱”意味着有所迟疑,有所迟疑,因为他目前心里惦记的是藕官的事,他心下郁闷,要把答案解开。黛玉见宝玉也比先前大瘦了,想起往日之事,不免流下泪来。所谓往日之事就是宝玉被贾政痛打的事。“些微谈了谈,便催宝玉去歇息治疗。”他们两东说念主好像没什么话说了,相互惊叹一番后就散了。
“因系念着要问芳官那原委,偏有湘云香菱来了,正和袭东说念主芳官谈笑,不好叫他,恐东说念主又盘诘,只得耐着。”宝玉看似混账恶棍,有时候冲动,但是在大事上不会错。宝玉的心,用脂砚斋的话来说是谁也猜不到的:
说不得贤,说不得愚,说不得不肖,说不得善,说不得恶,说不得清廉光明,说不得混账恶赖,说不得机灵才俊,说不得往常平凡,说不得好色好淫,说不得情痴情种,正值唯惟一颦儿可对。(第19回脂评)
曹雪芹要让宝玉忍着耐着,要让宝玉的忍受达到极致。
清代孙温所绘《红楼梦》第五十八回 尊府图片
义母欺养女,芳官哭红院,宝玉赞不屈之鸣
接着,又别开写另外一个情节,就是芳官和她的义母之间的一番争执。曹雪芹在这儿为什么写这样一段?《红楼梦》这部书对曹雪芹来说是东说念主生一大梦,但是他又不是一个空泛的轮廓的作念梦者,他需要作念梦是因为东说念主生对他来说是清爽的、本质的,亦然残忍的。是以芳官和她义母这段戏,其实是在写,在贾府这个世界中,或者在大不雅园这个世界中,最底层的东说念主,他们人命的卑微、无助、危机。比如芳官的干妈,还有刚才为难藕官的妻子子,她们对这些小丫鬟,对她们收养的这些戏子,以为我方不错有杀生与夺的职权,至少不错有贬责规模的职权。但是面临比她们地位稍许高极少的丫鬟,她们就酿成了流毒者。是以曹雪芹诚然对这些老妈子很厌恶,但是对她们的艰难、无助、卑微、横祸,其实是有很深的相识的。
干妈遏抑芳官,用他亲儿子洗过的水来给芳官洗头。袭东说念主她们匡助了芳官,老妈子还找茬打芳官。本来袭东说念主、晴雯,超过是晴雯,以为芳官有点耍戏子的性情。
袭东说念主忙应付东说念主去说:“少乱嚷,瞅着老太太不在家,一个个连句适意话也不说了。”晴雯因说:“都是芳官不省事,不知狂的什么,也不外是会两出戏,倒像杀了贼王、擒了反叛来的。”袭东说念主说念:“一个巴掌拍不响,老的也太不公些,小的也太可恶些。”
但是宝玉说:
怨不得芳官。自古说“物不屈则鸣”。他少亲失眷的,在这里没东说念主护士,赚了他的钱。又作践他,如何怪得。
宝玉同情的天平倾向于这些弱小无助同期又贞洁的女孩这边。
袭东说念主给了芳官洗头用品让她洗头,芳官却又被她干妈找茬打了几下,于是就哭起来。袭东说念主、晴雯、麝月等一帮东说念主又去帮芳官表面。这里领略出曹雪芹对女孩子的爱与保养,他不仅让老妈子惭愧难当,一言不发,为芳官扳回了脸面,还充分展现了这位芳华青娥的好意思:
那芳官只一稔海棠红的小棉袄,下面丝绸撒花袷裤,敞着裤腿,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,哭的泪东说念主一般。麝月笑说念:“把一个莺莺姑娘,反弄成拷打红娘了!这会子又不妆扮了,如故这样松怠怠的。”宝王说念:“他这本来容颜极好,倒别弄紧衬了。”晴雯往常拉了他,替他洗净了发,用手巾拧干,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,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了。
芳官这里的形象是一个粗豪的好意思东说念主形象!宝玉这句“他这本来容颜极好,倒别弄紧衬了”,是说目前芳官不仅不梳洗,蓬首垢面,并且还敞着裤腿。在古代女孩子是不成敞着裤腿的。脂砚斋在这里有句批语:“四字奇想”。敞着裤腿,就把一个女孩的这种慵懒情景给展现出来,那是一种清纯粗豪的好意思。晴雯心气高,本是很难去帮东说念主作念事儿的,前边她还埋怨芳官,认为芳官我方太耍性情,但这时晴雯往常拉了芳官,替她洗净了头发,还挽了一个慵妆髻。为什么是晴雯?因为在大不雅园内部的丫鬟中,晴雯是最英俊最冷静的,她是简直的女中好汉,是以由她来打扮芳官,还挽了一个慵妆髻,即是严容庄容的。《红楼梦》借这些青娥形象,写的是好意思,是芳华,是好意思好的人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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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凤泣虚凰,独合呆性,宝玉称奇绝
这一趟的回目叫《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》。在这一趟的临了才简直参加点题之处:芳官告诉宝玉藕官烧纸的原因。藕官烧纸是为祭奠依然故去的菂官。藕官和菂官,两东说念主也曾假扮妻子,藕官是生,菂官是旦。菂官死了,藕官又跟蕊官扮妻子。这一通奇奇怪怪,不足为法,属于小孩的过家家游戏,但又接管成年东说念主的纲常伦理。
如本回临了所讲,菂官死了,藕官哭得七死八活;但又有蕊官跟她扮妻子,是以两东说念主相互温体裁贴。别东说念主问她是不是见异思迁?藕官说:
这又有个大敬爱。比如男人丧了妻,或有必当续弦者,也必要续弦为是。便仅仅不把死的丢过不提,即是情深义重了。若一味因死的不续,孤守一生,妨了大节,也不是理,死者反不安了。
什么是“大节”?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。古代的东说念主续弦往常不是为了爱情,而是为了延续香火、传宗接代,所谓有大义大节的男东说念主,倘若不续弦,即“不是理”。接下来,芳官对宝玉说:“你说然而又疯又呆?说来然而好笑?”
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,独合了他的呆性,不觉又是快乐,又是叹伤,又称奇说念绝……
为什么?因为即即是来宝玉家探望的老妈子,也都认为宝玉的脑子不正常,即外在看着悦目,内里却有问题。我坚信,宝玉也知说念别东说念主如何看他,他本就是并立者。这时他忽然发觉两个女孩在戏里戏外如斯古道执着,是以“独合了他的呆性”,找到了知友,“不觉又是快乐,又是叹伤,又称奇说念绝”。贾宝玉经常以自贬表达胸臆,是以他接下来说:“天既生这样东说念主,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污染世界。”
宝玉常认为我方是“须眉浊物”,他但凡见到崇尚的东说念主,都会自我贬斥一番。比如,宝玉见到秦钟,就想说念:秦钟生在贫窭家庭,还能这般出众,可恨我这样的“泥猪癞狗”,白白花费了门第的富贵。
接着,宝玉又忙拉着芳官嘱说念:“既如斯说,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,我若亲对面与他讲不免未便,须得你告诉他。”
为什么宝玉不肤浅躬行对藕官讲?第五十八回前文依然派遣,藕官曾与宝玉哭说念:“我也未便和你面说,你只且归背东说念主悄问芳官就知说念了。”因此,宝玉以为要是平直跟藕官讲,藕官可能会不好真谛。据此来看,曹雪芹真乃群众之笔,亦即“笔笔闲笔,字字不散”。这是我对曹雪芹的评价。既然藕官依然对宝玉讲“未便”,若还跑到那里去好为东说念主师,那不不错,是以宝玉对芳官讲“须得你告诉他”。接下来一句,“芳官问何事”。要是让宝玉平直把话说出来,这就毛糙到莫得敬爱,是以一定要顿一下,要打个岔,不让宝玉连气儿说出来。在前文中,麝月训戒干妈的情节是几百字如长江大河一泻而尽。但此处需要仔细玩味揣摩,是以要顿一下,即“芳官问何事”。宝玉接着说:“以后断不可烧纸钱。这纸钱原是后东说念主异端,不是孔子的遗训。”
贾宝玉经常援用孔子等东说念主的话,其实那些话多数都是他我方杜撰的,尤其是为祭晴雯写的《芙蓉儿子诔》,内部就有大都杜撰之言。但贾宝玉这句话亦然有依据的。《论语》既讲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(《述而》),又讲“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”(《八佾》)。不外,宝玉对这些话作念了加工,说:“以后逢时按节,只备一个炉,到日松驰焚香,一心诚虔,就可感格了。”
所谓“感格”,意指感动死者的灵魂。宝玉为什么这样说?如第三十回所述,宝玉与金钏在王夫东说念主的房间调笑,金钏因此被王夫东说念主打骂与驱赶,最终投井自戕。“金钏投井自戕”由此成为宝玉的一个“罪恶”,宝玉也遭到毒打。而后,宝玉好像把这件事统统抛到烟消火灭云外了。但至第四十三回,恰逢王熙凤九月初二生辰,宝玉却一早就带着茗烟偷跑了,生辰饮宴上任谁都找不到他,急得一家东说念主团团乱转。实则金钏的生辰亦然那天,宝玉这是去找场合祭拜金钏,可见,《红楼梦》是无巧不成话,有好多“巧”。“巧”很正常,每个东说念主都有不异珍惜的人命以至生辰,但每个东说念主的运说念是不一样的,几家欢欣几家愁。宝玉祭拜金钏回想后,见到玉钏儿独自落泪,便问:“你猜我往那里去了?”玉钏不睬,他其后见贾母也讳饰往常。
回到第五十八回。宝玉告诉芳官“松驰焚香”,然后说:
即值仓皇流离之日,虽连香亦无,松驰有土有草,只以洁净,便可为祭,不独死者享祭,即是神鬼也来享的。你瞧瞧我那案上,只设一炉,岂论日历,经常焚香。他们齐不知原故,我心里却各有所因。松驰有清茶便供一钟茶,有新水就供一盏水,或有鲜花,或有鲜果,以至荤羹腥菜,只消心由衷洁,即是佛也都可来享,是以说,只在敬不在虚名。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。
芳官听了这话,便欢迎着。贾宝玉这些话亦然在回复他祭拜金钏回想后,林黛玉所说的一番话:
话说众东说念主看演《荆钗记》,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。林黛玉因看到《男祭》这一出上,便和宝钗说说念:“这王十一又也欠亨的很,非论在那里祭一祭罢了,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!俗话说,‘睹物想东说念主’,六合的水总归一源,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,也就尽情了。”宝钗不答。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。
黛玉知说念宝玉干了什么,因为寰宇面他们两东说念主最相知,但是她又以为宝玉田地还不够高:在那里祭祀都不错,没必要非要跑到那儿去。如斯就像《荆钗记》王十一又那样傻,此东说念主为祭祀夫人来到江边,他的夫人因忠贞投江自戕,骨子上被东说念主救起并未故去。黛玉这是在黢黑警示宝玉。于是,宝玉在第五十八回此处向芳官说的这段话,骨子上是标明他的醒悟普及了,即若何祭都不错,只消祭就不错。这个“醒悟”的表达,天然亦然宝玉对林黛玉暗讽他外出祭金钏“欠亨”的隔空回复。
第五十八回极写贾宝玉的“痴”和“呆”,不仅以他对杏树和鸟儿感触、兴叹,也不仅以他对园中位卑势弱的丫鬟的各样坦护、愁然,并且在这些“甘为丫鬟充役”的细巧精妙的情节之上,更以写藕官对菂官的“假凤泣虚凰”——这位小戏子的痴情呆意,将贾宝玉“绝世情痴”展示到“巧合之想、理由之至”的壮丽田地。宝玉称藕官“独合了他的呆性”,藕官也自认宝玉“是我方一流的东说念主物”。这“独合”与“一流”,写出“清净儿子之境”的至纯绝好意思的脸色世界。正是由于曹雪芹赋予贾宝玉“痴”与“呆”的鲜美灵魂,才有了这个空想的世界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4年05月03日 06版)汤芳图片